中秋节回家，老妈说：“你表舅住院了，你抽时间去看看他吧。”
按常理说，表舅已是很远的亲戚。但我家和表舅家住得不远，往来得多了，也便非常亲近。
说到表舅这个人，我医院。
当年，表舅去给人家帮工，一个不当心，食指被电锯锯断一节。按理来说，医院去得及时，兴许还能接上，但他却气不可遏，当即把那截指头丢进了下水道，他这是生自己的气，给自己一个教训。
从那以后，表舅吃饭夹菜的姿势，就像是刚学用筷子的小孩子一样，但他却不以为意。
01
我小的时候，表舅时不时会带着孩子来串门。
“来，我们扳个手腕！”一进门，表舅便冲我招呼。
看我不理会，他便捏住我的肩膀晃晃，虽然捏得我生疼，可我又不敢说。
“嘿，这小子太瘦了，得多练练。”
由于每次见到我，他都要来这一套，以至于我有点讨厌他。
表舅有两个孩子，大女儿叫宝玉，比我要年长三岁，从小就留着短发，像个假小子。
实际上，宝玉就是像男孩一样被养大的。
表舅想要个儿子，这点显而易见。
宝玉十几岁的时候，表舅妈怀了二胎，可不随人愿，二孩还是女儿，起名玲玲。
我记得有一次表舅两口吵架，表舅妈来找我妈哭诉，我躲在房间，偷听到“生不出儿子”云云。
表舅喜欢男孩，倒不意味着他就对女儿有所亏待。
表舅争强好胜，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，他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比别的孩子差。
表舅一门心思想让宝玉出人头地，想方设法送她进市里最好的中学读书。但高考那年，宝玉考得一塌糊涂，于是表舅又花了一笔钱，硬要送她去上大学。
“你得给咱家争气！”我记得表舅曾当众这样嘱咐宝玉。
02
可宝玉偏偏就不“争气”，摆脱表舅的管制后，她迷恋上了网络游戏，还在网上找了个男友，很快就发展到了私下见面。
暑假里，宝玉计划好了偷偷离家出走，不远千里去见网友。但却被表舅及时发现，在火车站被揪了回来，没收了手机，人被每天锁在家里。
宝玉被关了禁闭，但她还是找各种机会，继续和男友保持联系。几次冲突后，父女俩彻底走向了决裂。
宝玉放出狠话，不让她去见男友，这大学死也不去上了！
一个暑假过去了，矛盾却越来越大，眼看就要开学了，无计可施的表舅把宝玉拉到我们家，让我们开导开导她。
可宝玉已经铁了心，要对表舅反抗到底。
“你这是变了心性了，我怎么养了你这种孩子！”
表舅终于无可奈何，把我爸拉到一旁，悄声说：“待会我出去，你好好跟宝玉说说，她要不听你就揍她一顿，我自己狠不下心……。”
说罢，便关门而去了。
我爸自然不可能动手打孩子，更何况，宝玉也早已不是小孩子了，她是一个已经成年，有独立思想的人。
宝玉是坚定的，她终归是没有完成学业，年纪轻轻就远嫁到了外省，和网恋的男友结了婚，此后的生活还算圆满。
但这桩婚事，始终得不到表舅的认可。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，我经常能听到表舅絮絮叨叨，说自己养了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，权当没有这个女儿。
从此以后，表舅的重心转向了小女儿玲玲。
03
“玲玲好厉害呢！来，再给姑姑表演一个。”
听到身边大人的鼓励，玲玲连续做了两个劈叉、下腰的动作，赢得满堂彩。
“嘿，你说也没专门教她，她怎么就能学会呢。”听着别人对玲玲的夸奖，表舅掐着腰，满眼堆笑，一脸骄傲。
“不如请个舞蹈老师，让人家好好教教吧。”我妈曾这样建议道。
表舅嘴上这样答应着，可自始至终，他也没让玲玲专门去学过舞蹈。
我听过身边的闲言碎语，说表舅抠门，不舍得给女儿花钱。但在我眼里，表舅实在不是个不舍得花钱的人。
或许也是因为膝下无儿，没有太多买房、彩礼的压力，表舅花钱从不含糊，他赶时髦，衣服讲究牌子，闲暇时最爱去逛金店，为了挽救日渐严重的地中海，还专门定做了一顶假发。
玲玲也是打小被宠，穿衣打扮就像个小公主。
后来玲玲上学了，表舅也不强求她上重点学校。玲玲的英语成绩一直不好，在聊到要不要花钱补习的时候，表舅曾说：“她不喜欢英语，费那个力气有什么用呢？”
我想表舅大概是被宝玉伤了心，知道把女儿当儿子养是行不通的，他认了命。
对于养女儿，表舅似乎没想那么多——给她吃好的，穿好的，将来再嫁个好人家，就算是尽到父亲的责任了。
但就像是阴差阳错，相比于姐姐，玲玲的学业一直都很顺利。
04
时光荏苒，自从我上大学离开家，后又在外地工作，一晃也有十年没怎么见过表舅了。
他在我心中的印象，依然停留在那个来串门，上来就要和我比扳手腕的中年男人形象。
强壮，张扬，笑起来整条街都能听得见。
医院看他，我想象不出他的现状。拎着刚买的水果，走在让人神经紧张的药品气味中，医院的住院区。
拥挤封闭的病房里，空气混浊且温热过度，表舅一脸蜡*仰躺在病床上，之前他好端端地晕倒在家里，每当他睁开眼看天花板，便觉得天旋地转，说不出话来。
医生说他有小脑萎缩的迹象，一切还有待检查结果。
听见我叫他表舅，他耷拉着眼皮看了我一眼：
“哎，我表外甥来了。”
“你感觉好点了没？”
出乎我意料的，我只是这么一问，表舅竟扑簌簌掉下了眼泪。
但他又觉得丢脸，便闭上眼，可泪还是一时止不住，他的左手上扎着针头动弹不得，他就用那个食指没了一节的右手，来回抹去脸颊两侧的泪。
看着泪水渗进表舅眼角的皱褶，以及他那愈加光秃的头顶，我才意识到，表舅也已是个五十几岁，要步入老年的人了。
我立在一旁，给表舅剥了个橘子，我不能深刻体会表舅的伤心，更多的是为他脆弱的一面感到惊讶。
远在外省的宝玉，已经听说父亲生病的消息，正想方设法尽快赶来，但碰上中秋假期出行高峰，她一时还无法乘上回家的列车。
玲玲在外地上大学，节前她曾打电话，说中秋节不回家了。表舅妈没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，这事她还不知道。
当下，表舅妈累了一整天，躺在靠墙的坐凳上睡着了。
表舅接过剥好的橘子，只是拿在手里。
末了，他都没再开口说话，只是不住地叹气。
05
回去的路上，我思量着表舅为何会落泪，我只能猜测，或许表舅希望第一个来看他的是自己的儿子，而不是别人的儿子——我这个“表外甥”。
归根结底，表舅是想要一个儿子的，哪怕很多年都没听他提过了，但这个思想，自始至终都根深蒂固在他的内心深处。
我一直觉得表舅不是个合格的父亲，但如今看着病床上泪痕未干的他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有儿也好，没儿也罢，这终归是改变不了事实。
只是此时此刻，表舅的病床前，无儿也无女。
后记：
两年前，我曾看了《摔跤吧！爸爸》这部电影，电影故事中，主人公同样是一个爸爸，希望有个儿子却只有女儿，但结局却是无比的圆满和感动。
这次回家，在医院看到表舅的境遇，我深刻地感受到，很多时候，现实生活并不能像电影一样完美，现实永远比电影更无情……
